Glitter Tears

Chapter 17 行行重行行（上）

刘本纯悄悄溜进茶水间，目光假装在料理台上逡巡，视线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角落的咖啡机。她今年二十五岁，从成长求学到结婚生子继而再回到单身，几乎从未离开过这个落后的小城市。

这让她内心十分焦灼。失败的婚姻让她意识到人生不该如此过活，她急于从泥沼挣脱而出，却又对突如其来的自由感到迷茫。加入明氏以来的每一天每一秒，她所接触到的一切人与事，无一不让她陷入一种可怖的畸形心态。且不说高高在上如人中龙凤一般的明家兄弟，光是朱徽茵这样的同龄同事都让她感到自卑的无以复加。

起初也只是衣着打扮方面的比较，同一公司的女性间难免逃不过这些话题。今天谁的口红换了新色号，明天谁又买了新鞋，刘本纯觉得无非是财力间的较量。毕竟她刚刚从富二代前夫那里分到一笔不多不少的共有财产，女儿的日常抚养又全权交由自己的父母，只要自己肯花钱，一样也不会落后。

但经历过一段惨痛的教训后，她不得不开始深刻反思自己错误的认识。一个人的着装打扮是个体审美的外在反映，她一味地去刻意模仿其他人的吃穿用度，却因为不懂品牌只能凭着印象屡屡买出山寨货。有时甚至为了寻找存在感，故意穿些暴露的服装来上班，惹得男同事们上下打量，这种本末倒置又没有清醒认知的行为落在领导的眼里就成了“有病乱穿衣”。

为此，明诚不得不私下约谈了她一次。“公司是严肃的地方，虽然总部的人力部门对员工着装有基本要求，但是在项目上可以灵活掌控，毕竟大家在外打拼也应该尽量让自己舒适些。不过，有时还是需要注意尺度的。”

明诚自认为提得委婉，却还是刺痛了刘本纯高度紧绷的自尊心。二十五年来，她自诩在这个小城里一直都是“高级人”，而如今却在这群人眼中成了“透明人”，就连自己表白失败的男神也主动来指出她的“问题”，这无异于将她打入尘埃。碍于明诚是自己的上司，刘本纯始终保持着自己温婉恭顺的形象，垂着红透的脸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眼圈通红的迅速离开了。

现在，公司中层以上领导都在开会，业务部门的同事们都在外面忙着奔走。而刘本纯一个人藏在小小的茶水间，她脑子里快速着回忆明诚使用咖啡机的步骤，手指略带迟疑地按下了“start”键。

“纯姐，原来你也喝咖啡啊。我记得你是饮茶那一挂的啊。”

刘本纯受惊般地猛一转身，发现是新来的前台，心中立时定了几分。她略带为难地笑笑道：“没办法，昨晚看了一本非常好的书，我读得太入迷了凌晨才睡。茶喝惯了，就免疫了。”语罢，右手不经意地轻撩了一下及肩的长发，露出颈间一抹亮色。果然，前台立刻眼尖地发现了新大陆，转而问道：“纯姐纯姐，好漂亮的珍珠项链啊，新买的么？”

“没有啦，一个朋友送的而已。”

“哇，什么朋友这么好啊，”前台口气里带着几分揶揄，“这应该是TASAKI的最新款吧，啧啧，这只能是男朋友呀。”

刘秘书作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真的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我和他不熟。”

“嗯嗯，我知道啦，一定是还在追你，没追到手呢。”

“别胡说，真的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我对他没兴趣的。”刘本纯随手拿起刚刚冲好的黑咖啡，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加些牛奶和糖，但是想想明诚他们平日里都是直接喝的，便靠着吧台神态自若的喝了一口——好苦！

明楼喜欢深度烘焙的咖啡豆，明诚也是。怕其他员工喝不惯，明诚会特意多准备一些不同口味的豆子。正巧赶上咖啡机里的这批是明楼专属的深度烘焙，明诚专程托Enzo从意大利带来的。刘本纯被苦的浑身发抖，但为了保持姣好的面部仪态，忍得面部肌肉格外僵硬。她沉默良久，怕被被对方看出什么，便迅速随口问道：“你在这准备什么呢？”

前台不疑有他，立刻垮下脸来大吐苦水。“纯姐你不知道啊，会议室里气氛实在是太恐怖了。阿诚哥在讲一堆我听不懂的事情，明总那个脸啊快黑成锅底了。更别提‘白送黄金’那几位了，感觉都快要站起来揍阿诚哥了。”说完，她把烧好的热水倒进保温壶里，又发愁似的怨道：“喏，今天热水的消耗量格外大，我这一会儿进去好几趟了。除了明总的水一点没碰，其他人都灌下去好几杯。我真是不敢进去了，感觉自己喘气都是个错误......”

“那，我替你去吧？你那边前台总要有人的，老这么离开岗位不合适。”刘本纯心思一动，主动提道。

“那真是太好了！我里面外面都要顾，确实忙不过来，那就谢谢纯姐了。”

刘本纯提着保温壶轻轻打开会议室的门，里面一片硝烟弥漫。

“根据目前的现金流量预测，公司的前期投入已经几近极限，再有两个月自有资金将达到使用峰值，届时如果再没有后续的资金流入，公司的资金链将会彻底断裂。因此，我在此提出以下几点运营建议：一是考虑到与政府签订安置房的交付期限，营销方面要尽快开盘，既保证公司尽快能够取得现金流入，同时避免与政府的违约风险。二是工程方面要提供必要条件，在保证质量与安全的基础上加快工期，尽快具备商品房销售条件。三是财务方面要尽快与银行接触，加快融资进程，同时争取税务减免。四是要尽量减少公关费用和日常管理费用。谢谢大家，以上是我对公司目前运营情况的分析与建议，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明诚收起激光笔，对着会议桌上一等人微微颔首，随即落座，轻轻啜了一口杯里的茶水，静待接下来即将袭来的狂风暴雨。

刘本纯轻轻走到明楼身边，对方的脸色始终不好，似乎并不想说话，亦或是等着其他人先开口。角落里是正在奋笔疾书的朱徽茵，见刘本纯还在明楼那里磨磨蹭蹭地刷“存在感”，朝她使劲挤了挤眼又摇了摇头，催促她赶紧远离暴风眼。刘本纯会意，见明楼滴水未进便移步至明诚的身边，给他已经微凉的茶杯又添了些热水。不想明诚还未来得及道谢，对面便响起了火药味十足的呛声。

“既然明秘书对公司提了这么多建设性意见，那么我就先表个态。”率先开口的是白老，明镜从上海总部派来的财务总监。此人是明氏集团的元老，年轻时与明锐东甚是交好。在明氏夫妇遭遇不测，公司一夕之间几近崩塌的时候，曾经不遗余力地帮着明镜撑起了家业，因此在公司格外受人尊重。

“这个项目性质比较特殊，虽然是标准的商住用地，但是地块上有一部分是专门提供给安置户的，因此银行对此是很不感冒的。除非......”老白转眼看了下明诚，“除非，能把这个土地证拆分成两个地块。拿商品房部分的土地去做抵押，我保证，以明氏集团的信誉，开发贷能以最快的速度拿下。”

饶是什么都不懂的刘本纯都听出不对来了。作为档案管理员，她是亲眼见过土地证的，不仅是土地证，连后续开发所需的规划许可证和施工许可证都在档案室里好好的锁着。现在这个节骨眼再去国土局申请拆分土地，相当于要把已经办过的手续重新再做一遍，明诚小一年的心血都要白费掉，不仅费时，还难度巨大。

“白老，你我都知道这样行不通的。”一旁的明楼终于出了声。白老看了眼明楼，点头应了声“的确”，便再也没了下文。

忽然，室内诡异的安静被一阵刺耳的游戏背景音乐打破。本来歪歪斜斜靠在椅背上的宋总突然一个激灵挺身坐起，慌张之下关掉声音，清清嗓子说道；“营销方面只做了初步的品牌落地，设计方案提供的太晚了还一直在改，关于项目自身的宣传还很薄弱。目前蓄客不是很充分......”宋总抬眼，见明楼眉间的褶皱有进一步加深的趋势，心里更虚，又慌忙解释“当然我们肯定竭尽一切努力，近期加大多种方式的宣传力度，为项目开盘造势。”

“不过我这怎么都能开盘，关键还是在于具备预售条件。万一被人家逮到我们无证销售，那麻烦就大了。”宋总话锋一转，把矛头又指向了工程部门，继而松松垮垮地又靠回座位上。

坐在正对面的黄总立刻不干了，吹胡子瞪眼地嚷了起来。“老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工地上没日没夜的赶工哪天偷过懒？要不是施工图出的这么慢也不至于耗到今天。而且人家总包垫资施工，让公司出过一分钱了么？人家老总现在恨不得天天找我哭，眼看着就快扛不住了，你倒好，不卖东西哪来的钱？没钱怎么施工？”

黄总这话说得着实漂亮，明着是在骂宋总，暗着却把白老和明诚一并给捎上了。图纸定不下来就耽误工期，资金跟不上一样会影响进度，话说了一圈下来倒成了扯不清的三角债，唯独负责日常行政办公的金总猫在一旁坐观乱斗。

明楼只觉得太阳穴像是被榔头敲打似的突突作响。面前几个老总东扯葫芦西扯瓢，最后竟然把矛头一致指向了明诚。归根结底，都怪设计没做好，不仅耽误进度还影响了融资。对此，明诚只是淡然处之不做回应，毕竟以他的资历和层级还不能明着与他们顶撞。倒是明楼，气得额角更疼了几分。

说来眼前这四位的组合也是异常“晦气”。坊间流传着一句俏皮话，叫作“明家白送黄金”，意为明氏财大气粗，天生就是冤大头。四个老总的姓氏合在一起正好是“白送黄金”，再配上姓明的老板，正好凑成了“明家白送黄金”。

现如今，简简单单六个字可谓一语成谶，不管是政府部门还是合作单位，无一不想着来坑上一笔。更可恶的是，老百姓们还在乐此不疲地过分解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明氏啊，你看看，管营销的姓宋，这是打算送房子吧？特别好，我一定多抢几套。

——还有那个工程老总，姓黄，甭管做什么准得黄。

——唔，做财务的姓白，我看还是白做吧。

——再加上个花钱如流水的大金子，嗯，这下可真是凑齐了。

刘本纯拿着已经倒空的保温壶悄悄退至门口。就在大门即将关上的瞬间，明楼用力摔碎了面前马克杯，怒斥道：“你们一个个都闹够了没有！”